看見:米舍作品聯想 (转载)
米舍是我的朋友,一位來自德國的畫家。我們一見如故,主要是通過他的作品。認識一位藝術家的最好途徑就是感受他的作品。一個人幾十年的積累磨砺創作入畫,可以更透徹的看見
其內心。
談到看見,每個人看見的東西不盡相同。對于一位畫家來說,不僅需要犀利獨到的眼光,還需要知道自己看見的是什麽。你看見了什麽?這是米舍藝術的起點也是他作品的表達主題。他拒絕對具體物象的模仿與描摹,也摒棄誇張與抽象來表達敘事情緒。而是直接與所使用的畫材和顔料來對話遊戲。因爲在他看來我們已有的文化和知識占據了我們的大腦內存,大腦又會迅速啓動數據庫對信息進行對號入座,從而我們看到的都是別人描述過的世界。據說谷歌眼鏡就會對你眼前出現的所有事物顯示出注釋信息。這是何等可怕的有色眼鏡!所謂各花入各眼的權利被統一被剝奪。
我們習慣于對事物用所謂的心看,而不是眼看。我曾經常常在講解設計方案時,被要求解釋其寓意如何,如果我說沒有,對方便會東拉西扯的幫你拼湊一個故事,或用來贊美或用來自愚。沒有涵義或者沒有故事的形象被認爲是不可思議的。而比喻從觸類旁通的方法變成了描述事物的本體。這種比喻有時候會啼笑皆非,自相矛盾,甚至是可怕的。中國紅代表喜,而白孝代表喪,那白色婚紗是喜還是喪? 南方人結婚在晚上,北方人迎親在午前,那南北方人結婚怎樣才不昏?國人喜歡八,西人熱愛四(full),到底是愛死神還是愛財神?三羊開泰、五福臨門、恭喜八(發)財、棗生多籽,碎碎瓶安。。。這些望文生義的審察習慣,也許就是得魚而忘荃,得意而忘形,文化積累越深厚思想越禁锢的所謂底蘊吧。
龐大的文化幾乎定義了世界的林林總總,但事物與意向並不是完全一一對應的。世界的豐富還留下了大量我們並未定義的事物,或者定義錯的東西,保持對事物本源的诘問和對事物真實性的探究就是所謂的求新。
曾經在歐洲人剛剛發現新大陸乘船到了南美洲的時候,當地的第一個土著人問他們是如何踏浪而來的,歐洲人指著身後的大船,土著人卻什麽也看不見。因爲在他們的意識中還從未有大船的概念,導致他的視而不見。但是當他建立起了大船的意識後,就像是引發了意識的傳染源,迅速衝擊了所有土著的意識系統,後來的土著人即使也從來沒有聽過或見過大船,第一次見到也立刻就看見了。
人類的認知途徑仍然是個謎,就像蜜蜂如何反饋傳遞信息,螞蟻如何組織集體行動一樣,耐人尋味。人類通過語言文字的溝通手段看起來還是個笨辦法,肯定有更爲高效和神秘的能力爲人所用卻不爲人知。這樣的例子不是少數,比如很多科學發現總是一旦有一個人突破,就會很快在其它地方有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有相似的突破相伴而生。藝術作品的感悟也是這樣的神奇高效,不用交流解釋,看一眼便會意了然。反而文字語言的解釋卻會以偏概全,漏洞百出,如我企圖評說米舍的作品一樣多余。用眼睛看見的能力卻是感悟繪畫所不能丟失的。
藝術家就往往是那個第一個看到船的人,他的看見莫名地就傳染了我們其他人。米舍應該很早就認識到了作爲畫家的使命,從而也幸運的很早就開始回答作爲藝術家的“我是誰?”之問,他要的就是自己親眼看見。同時,他也回答了“我要做什麽?”,米舍的藝術觀有意質問已經被定義過的所謂事物的內涵和比喻,而去重新發掘熟視無睹的事物的本質,通過作品去引導看見。
米舍的繪畫首先是關于看見繪畫載體的,畫的主題和主體是同一個東西。他選擇了人們再熟悉不過的木頭。人們對木頭的了解太過豐富,甚至閉著眼睛也能識別。而米舍沒有回避和掩蓋這種親切感,反而從對木頭的直白袒露來引發其古老而新鮮的特質。
其次,他對于這塊木頭的表現是通過對其著色、打磨來強化和顯現這塊木頭的特質而引起人對其新的聯想,無論是牽強附會的故事還是無法預知的傳奇都會從個人經驗剝離而映射到木頭的本體,這種影射卻不同于以往的經驗認識。如同哈哈鏡一般亦真亦幻。他的畫框系列,在木頭上繪制木質畫框,畫裏畫外都是木頭,層層疊疊,木中有木,對木畫框這個概念進行了反複調侃。
再而,通過對于多塊木頭的組合、拼接、變形、使用,以激發人對其進一步的接觸和探索。當代藝術注重不僅要觀看,而且吸引公衆的參與感知。米舍的作品雖然具有雕塑的多維,裝置的可變,甚至家具般的使用,但還是在繪畫的範疇,他稱爲三維繪畫。無論是平面的,多維的,變形的,都還是集中在用繪畫手段來鼓勵人去更加親近抽象的本體,而挑戰固有認知,其結果也就是引發對古老朽木的多看一眼。
被人多看一眼,對于一位藝術家,一件藝術品簡直是奢侈的榮耀。擺進盧浮宮成千上萬的作品中,能讓人駐足停留幾秒鍾就是幸運兒。就算是蒙娜麗莎,會有幾人肯爲其凝視超過一分鍾嗎?大多數的藝術品已經和其描述的事物一起成爲了死氣沈沈的認知。在博物館和畫廊的角落裏漸漸失去了藝術品本身的光彩,而披上了腐朽的身價包漿。藝術家給了藝術品生命,但藝術品的價值和藝術家無關。
米舍的三維作品與參與者的互動功能表達了藝術品的公衆性和實用性。這會使人誤讀其作品作爲家俬的商品屬性,甚至市場化的潛質。我們見識過太多的藝術家批量生産複制創意而創造市場價值。這幾乎快被認爲是一條藝術家的成功之路了。然而,觀察三十多年來米舍的創作曆程,他似乎每次都放棄了這條致富通途,在不經意間轉換到了下一個場景。他的興趣也許只在于看見創作的過程而已。
生命是一個創作與被創作同時進行的過程。地球的生存條件孕育了生命的生長繁衍,但是生命的活動反過來才讓地球的生命延續。生長收藏是生命規律,也是生存環境的規律。如果沒有了生命的活動,那地球的環境也不可再持續。就像一個沒有人住的房子會很快破敗,一副無人保護的繪畫會失去色彩。而一幅被慧眼識別的作品可能會引發更加燦爛的創作。據說唐代以前野生的牡丹只有白色,可能偶爾會偏一點黃。然而偶然一片花瓣染上了一點變異的色彩被人發現,由此激發了人們的想象和探索。在不久的時間裏,牡丹就姹紫嫣紅起來,成爲了大唐的繁榮象征,成爲了雍容華貴的國花。
花兒本身不是爲人而開的,它只是自己生命爲生存和繁衍的本能。生命本身也沒有意義的,只是向死而生的過程,但是人賦予了意義。而被賦予的意義再多也並不是生命的全部,始終代替不了生命本身。因此需要一次次回眸,去尋找和豐富那個最初的本真。所以藝術並不是寄托個人情感的傷春悲秋,不是去感歎和哀嚎生命的無常,不是被利用來無病呻吟的感動自己。藝術就是爲了一次次不帶偏見和成見,猶如孩童第一次睜眼看世界般的赤誠看見。
這讓我想起一位獨自從成都騎單車去拉薩的年輕人。他沒有征服高原的自大,也沒有曆經艱難回歸自然的滄桑,而是與自然融爲一體的默契。他的眼並沒有看到那麽多神秘、陌生和差異,卻發現的是人與物本真的善與美。每一種花的色與香都是其自身的唯一生存之道,如果水仙散發的是百合的味道,那它的命運就只有滅絕。只有不帶偏見的看見美,才能回到內心,回到本我。而回到了自己,才能有坐標的原點以見天地,見衆生。
面對一塊死氣沈沈的朽木,如何發掘其自己。我們傳統藝術有根雕、木雕,也特別講究因材造型,那些符合人類認知的形象和寓意仍然是傳統創作的主題。比如一塊似八卦,或者十字的石頭,一棵像羅漢或者猴頭的樹幹。如果沒有這些寓意,就會被認爲缺少價值。那些背著沈甸甸的文化重擔去采石、尋根、探寶、造神、祈福的人,他們不會有單騎少年的潇灑,也不會創作出屬于自己的作品,因爲放不下,他們的使命與藝術漸行漸遠。
米舍的任何一塊木頭都是平等而獨立的。對于每塊木頭的處理都有自身的邏輯。這樣的組合會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從而平凡的木頭也有了不一樣的色彩斑斓。米舍認爲每一塊木頭都只是在沈睡,需要藝術家去喚醒,而使其重生。就好比一個沒有充電的手機和石頭無異,一粒沒有栽培的種子和砂子無異,一本精彩的書也吸引不了不識字的讀者。一只蛋的生命需要另一個生命去溫暖才能孵化,一個物體的生命需要另一個生命的能量激發才能起搏,一件藝術品的生命也需要一個藝術家的心血才能激活。藝術家的工作就是去充電,去栽培,去引導,去創造,去激活生命。
米舍最近的系列名爲“特洛伊木馬”,這個西方人腦子裏對于木頭的烙印把“暗藏玄機”的開關明明白白袒露出來。這個比喻的運用像是對自己和作品的嘲諷,也像是對古老木頭記憶的宣泄。外表多彩的顔色和豐富的體型變化,內部卻沒有繡花枕頭似的草包,而是熱烈之極的橙紅空間。打開的是單一的橙色,這意味著期待的虛空停止還是幻想的狂奔開始?匈牙利的魔方達人要花幾分鍾的時間來觀看被打亂的魔方色塊,然後蒙上眼睛,卻在在幾十秒內拼出規則的花色圖案。在默記的過程中他看到了什麽?也許正是暗藏的玄機,蒙著眼睛的操作只是操作,而玄機早在看見中看見。這正是米舍的“特洛伊木馬”的暗示。玄機早已道破,只是你是否看見。
作者:朱侹,北京-上海-多伦多
“Odilon House”, 2012, 40 x 24.4 cm, 油质涂料,油漆喷雾和蛋彩创作于木夹板底座之上